大凉山走出的世界冠军 “焊”卫梦想 用技能改变命运

来源:华西都市报 时间:2020-12-17 09:49:50编辑:刘映红

第43届世界技能大赛焊接项目冠军曾正超。

第44届世界技能大赛焊接项目冠军宁显海。

第45届世界技能大赛焊接项目冠军赵脯菠。

曾正超在北京国家集训队训练。

学焊接的学生手臂上遍布被铁水烫伤的疤痕。柴枫桔摄
12月13日,花城广州,全国第一届技能大赛落幕,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规格最高、水平最高的综合性国家职业技能赛事。
人群欢呼,两条看似平行的命运线正在交汇。
一条,是坐在台下,作为裁判的宁显海和赵脯菠,两位来自凉山州的年轻人,相继在第44届、第45届世界技能大赛(以下简称“世赛”)焊接项目中斩获金牌,这个比赛每两年举办一次,被称作“世界技能奥林匹克”。
另一条,是四川代表团中有7位选手来自建档立卡贫困户家庭,一银一铜,三个优胜,这是他们的成绩。早在赛前,已经有企业对技能选手抛出“橄榄枝”,于他们而言,这一次离开家乡,终掌握住命运。
闭幕式上掌声雷动,这一刻,世界冠军和贫困家庭的学生,相互映照着彼此的过去和未来。“技能成才是断穷根的最好办法之一。”四川省人社厅副厅长王勇提供了一组数据,从2016年到2019年,四川全省技工院校招收的建档立卡贫困家庭子女,从800人增加至8300人,4年增长10倍。
那种感觉就像是,在长久又沉默的努力后,深深扎根的树苗终于拔节而生,汇聚成林。
他们,被称为“技能英雄”
“树苗们”最初的出圈,是在世界技能大赛上。
从第43届世界技能大赛开始,中国选手在焊接项目上实现“三连冠”。三位冠军,皆是毕业于攀枝花技师学院的学生。
焊接首金获得者是曾正超。夺冠时,他19岁,来自攀枝花米易县的贫困家庭。此后两届的冠军宁显海、赵脯菠,都是来自凉山州偏远山村的孩子。
从大山里走出的世界冠军,命运已经被改变。
在曾正超夺冠的2015年,人社部相关负责人就提出,“要像对待奥运冠军一样对待他们,作为技能英雄,怎样奖励也不过分。”
那一年,人社部对金牌选手奖励20万元,四川省、攀枝花市,再到曾正超所在单位,均有奖励。到了宁显海和赵脯菠,奖金还在提高。“真的就像英雄一样。”曾正超记得,结果揭晓的那一刻,即使身处海外,他的手机也被采访电话打到死机。回国后,受到省市领导亲切接见,到了攀枝花市,被敲锣打鼓送回家。
在赵脯菠家门外,狭长的乡间小道上,鞭炮连起来有几公里长,他的父亲抹着眼泪,做了这辈子最奢侈的事:宰了一头猪和一只羊,流水席从家里的小院子铺到门口的小道上,大半个村子里的人聚在一起,从天亮闹到天黑。“重奖技能英雄一点也不过分!我们就是要在这个时代让人们崇尚技能英雄!”人社部职业能力建设司司长张立新态度鲜明。
采访、宣讲、活动……一段时间内,人们对于技能大赛获奖选手的关注达到史无前例的高度。
曾正超统计过,夺冠后的第一年,他平均每个月要离开攀枝花三次,去外地参加活动或接受采访。他被授予全国青年五四奖章,还成为四川省最年轻的省劳模。他在攀枝花市买房,地产商给他打了折扣,然后打出大大的横幅:“和世界冠军做邻居。”
改变,一枚金牌的力量
事实上,一块金牌带来的是想象不到的震动。
连续产生三位世界冠军后,攀枝花技师学院副院长雷秀红发现,再招生时,从家长到学生,都对技能学习呈现出极大热情,“特别是贫困户家庭的孩子。”
被学校焊接集训队淘汰后,乐山小伙方钰洁找到周树春老师,怯生生表达想要继续跟着学的愿望。
从中国开始参加第41届世界技能大赛开始,周树春就担任焊接项目教练,十年时间,这位“工人院士”除了培养出三位世界冠军外,还参与选拔选手数百人。
“他说如果不能在集训队了,就要出去找工作补贴家用。看着他的小身板,我不忍心。”周树春把方钰洁留在队里,这个努力的男生,即使腿受伤了都没停下练习。
直到很久后,周树春才偶然得知,这个孩子的母亲二级伤残,家庭贫困。
相似的还有张国英,那是个精瘦的傈僳族女孩,来自一个靠种田和在山里采药为生的贫困家庭。作为同门,曾正超和宁显海对她最深的印象,是被铁水烫得满是伤疤的手臂,以及几乎每天在学校门口买馒头吃。
尽管方钰洁和张国英先后在世赛选拔中被淘汰,但他们的付出获得了另一种回馈。方钰洁在四川省首届工匠杯比赛中获得第一名,被授予“四川省工匠”和“四川省五一劳动奖章”,此后辗转在全国各地施工一线。张国英凭着“拿得出手”的技艺,走出大山,在城市安心生活。“应该说,这枚金牌改变了很多孩子的人生。”攀枝花市盐边县红格镇红格中学是焊接冠军赵脯菠的母校,这是一所农村初级中学,副校长王斌统计过,在每年360名左右的毕业生中,有200人左右最后进入中职院校学习。
坚守,尝到“第一颗糖”
“即使看见出路,但这条路并不好走。”坐在办公室,周树春翻着学校47名贫困学生的档案,有点失望,没有一人入选学院焊接集训队,包括焊接专业的18名学生。
但这样的失望,他并不陌生。
2015年曾正超夺冠后,集训队初选时一下涌来80多个学生。在过去,初选最多来30个左右。训练开始,头半个月走掉一半,后半个月,又走掉一半。“练焊接苦,很多孩子吃不了这个苦。”周树春说,学焊接的学生最容易辨识,只要看手臂,上面一定遍布着被铁水烫伤的疤痕,深深浅浅呈水滴状。在集训队,铁皮屋顶夏天被炙热阳光包围,室内轻易能到45℃以上,学生们穿着棉袄一样的防护服,一练就是一整天。
对于坚持下来的大多数学生而言,即使冬抱寒冰、夏握热火,焊接依然是他们人生中尝到的“第一颗糖”。
最初,大多数走进这里的孩子都是被选择的。三位世界冠军中,曾正超和宁显海是亲戚推荐,而赵脯菠则是被学院“报名送手机”的广告吸引。对于处于懵懂期的他们而言,“志向”还是个太遥远的词汇,贫瘠的现实,让他们无从去想。
宁显海的家在凉山州会东县的大山里,父母终年忙着田里生计。作为家中大哥,他从小就背着两个妹妹喂猪做饭。小猪苗一点点喂大,父母要宰猪去卖,他哭着拦着不让,那是第一次,他希望自己能够快点长大,挣钱养家。
赵脯菠在建筑工地上砌过墙,每天挣100块。到了端午节前,他要去山上挖药材,见过手臂粗的蛇,他动都不敢动,等到蛇窸窸窣窣爬走,已经是全身冷汗。
在焊接集训队,教练周树春最开始注意到的是曾正超。在所有人都休息聊天时,他依然默默练习,“虽然话不多,但是说到焊接时,这个孩子眼里有光。”
因为那时,曾正超已经吃到“糖”。
参加第42届世赛选拔,他止步于全国“十进五”,后来被派往孟加拉国参与项目建设,第一次将技术运用到实际工作中。巨大的获得感和自豪感,让曾正超想到“志向”这个词。随后,在备战第43届世赛焊接项目时,他瘦了十多斤。
“压力太大了,我真的想过放弃。”曾正超记得自己每天都一遍遍心理重建,“因为决定由我代表国家参赛时,就已经不是我个人的事了。”
少年们在坚持中收获的“糖”,有的关乎“认可”,有的则关乎心愿。
年纪最小的赵脯菠在夺冠拿到奖金后,虽然当时连驾照都没有,却首先去买了一辆车。
从小到大,他最想的就是拥有一辆车。曾经徒步4个小时山路去读小学时,他想过;在每周沿着灰尘漫天的盘山公路回家时,他想过。“有了车,回家就方便了。”他说。
情谊,是对手也是兄弟
如果说,赢比赛和立志向,是少年们人生的“第一颗糖”,那么,输得起和同袍谊,则是他们坦率和世界交手的姿态。
在曾正超夺冠的第43届世赛选拔中,宁显海止步于最后的“五进二”,在离开国家集训基地时,宁显海告诉好友:“你好好努力,去把金牌拿回来。”
同时,这个向来随性潇洒的男生开始较真。此后两年,他完全摒弃一切社交,全身心扑在集训队,直到斩获第44届世赛焊接项目金牌。两个好兄弟,在焊接项目上为中国队夺得两枚金牌,“我们之间从不会嫉妒、猜疑,你焊得好,你教给别人,自己也能成长。”“每一个冠军的背后,都是很多人的托举。”周树春珍视这些少年的情谊,在关键时刻,他们是彼此成就的最大助力。
2019年,赵脯菠在出国比赛前的冲刺阶段,始终无法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。为了刺激他,教练告诉他,比赛前最后一秒都能换人。接着,和他总分只相差零点几分的备选选手肖林,被安排和他一起训练、模拟比赛。巨大危机意识下,赵脯菠状态回归,不管难易,都能提前半小时完成焊接任务。
但事实上,除了他自己,包括肖林在内,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“激励”的谎言。那段时间,除了陪练,在集训基地外租的房间内,肖林还会为大家准备餐食,买菜做饭。“这没什么。”如今,肖林继续在学院的集训队准备下一届世赛的选拔,在刚刚结束的第一届全国技能大赛中,他获得了国赛精选组焊接项目金牌。
这是个眼神清澈的男孩,同样出身寒门,因为年龄要求,这是他角逐世赛的最后一次机会。“这一次,我一定要非常细心才行。”他为自己打气。
志气飞扬的少年,思想如同葱郁的花园,有枝繁叶茂,也有需要园丁剪裁的杂草,周树春就是那个园丁。“我看技术、天分、态度,也看人品、品质,那种只想自己好的,技术再好我都不要。”曾经,在集训队,有学生不想学了,就暗自鼓动身边的人和他一起放弃。
短时间内,不少学生找到周树春提出要离开,包括他很看好的一位女学生和后来的冠军赵脯菠。
对于赵脯菠而言,全家4人每年一万元左右的收入,让他想要快点工作。周树春劝下他,还让愿意回集训队的学生都归队。但这件事之后,他更加重视对学生的品质引导,“强调最多的,就是大家要相互成就,不能自私。”
如今,在周树春的大师工作室,有一排玻璃橱窗,上面是2010年至2019年间,他的51位徒弟在各级比赛中获得的名次和荣誉称号,他们大多来自农村地区的贫困家庭。在这里,还保留着传统师徒同门之间的礼节和情谊,在他们的微信群里,四散各处的师兄弟们很少发言,但若是在同一座城市遇到了,必定会有一场畅饮。
因为他们是最好的对手,也是最好的兄弟。
树人,改变仍在继续
今年,宁显海开始在东北大学学习。那是为提升高素质技能人才的培养水平和国际竞争力,教育部下发通知,有关高校可以对世赛获奖选手实行保送录取。“我还记得刚拿冠军时,让我去分享,我腿都在抖,迷迷糊糊打开演讲稿,发现好几个字都不认识,例如矢志不渝的‘矢’。”现在,宁显海觉得学习比练技术累多了,但他不想放弃,这是他想要征服的又一座山峰。“不要觉得偏远地区的孩子学习能力差,他们的潜力是无限的。”四川省人社厅副厅长王勇观察多年,最后得出结论:技能正成为很多农村孩子改变命运的重要途径。
在四川,技工院校招收的建档立卡贫困家庭子女数量4年里增长10倍,与此同时,技工院校面向建档立卡贫困家庭劳动者开展职业培训的人数,也从2016年的1100人,增长到2018年的8500人。技工院校还对口支持45个深度贫困县开展技能培训,并免费提供技能鉴定和就业推荐服务。“藏香、唐卡、刺绣,针对这些当地产业和传统文化入手的技能培训,已经完全铺开。”去年,在阿坝州一个唐卡大师技能工作室,王勇见到整齐坐着学习的学生。在这里,学生完成度高的唐卡可以卖到3000元一幅,完成度低的,也能有几十块钱的收入。
另一方面,对技能人才给足荣誉、待遇也已成为共识。截至2020年6月,全国共表彰260名“中华技能大奖”获得者和3028名“全国技术能手”,共有2729名高技能人才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。“从家长到学生个人,学习的主动性和热情度都提高了。”攀枝花技师学院副院长雷秀红记得,之前每年出去招生时,自己被问得最多的,是诸如技校学生能不能找到一份好工作、是不是真的有机会成为世界冠军,到如今,大家问得最多的是这一行的发展前景有多大,需要家里配合什么。
王勇参加过成都一所职业技能学校的毕业典礼,一位建档立卡贫困户学生的父亲专门赶来,那是个晒得黝黑的康巴汉子,用不算流畅的普通话一遍遍说着感谢。“我不知道那个孩子学的什么,但是我知道,已经有很多很多一样的孩子,用技能改变了命运。”王勇感叹道。(杜江茜)